前不久我在伦敦见到了一位多年好友L,她还是我原先认识的那样,不但个性没变,连相貌也不显老,只是说起话来带着更浓的抑扬顿挫的伦敦腔。L对前途极为负责,尽管有男朋友,在完成博士学业前,坚决不谈婚嫁。
我一向喜欢L:她不信教,但一言一行均象圣徒般无欲无求,这种品德我必须努力地自省才会出现,她则几乎天生就存在。而且我觉察到,她乐于接受人间舞台上演的任何一幕悲喜剧。
我们一起去南安普敦访友。就在停车场里,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拦住我们,自称来自波兰,眼泪汪汪诉说他如何被暴徒殴打抢劫,现在身无分文,请求我们留几个果腹的钱。老人边说边撸起袖管,露出很是陈旧的伤痕。L居然停下脚步,听他不幸的故事,象体察民情的老干部,问他有没有工作,吃了上顿怎么解决下顿。最后打开钱包,把零钱悉数掏出。“波兰老人”千恩万谢收了钱,郑重地对我们各行一个吻手礼。我很尴尬:老人的陈述太流利,八分象台词;动作太娴熟,九分象表演,即便我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一个易于信任别人的人,也看出这只是行乞的一个常规脚本而已。
L接下来说的话令我思索良久:她说从第一分钟起她就知道老人在编故事。每个人都会在不同场合编不同的故事并亲自上演,有些人已经把这种舞台实验当作生活本身,也就是成为一种Moment of Being的状态。尽管那个故事的内容是假的,但他(她)参加进去表演的这个动作是真的。
我不知道一下子能不能接受这么哲学的观点来解释纯粹的道德问题。这有点象海德格尔写的关于梵高所画那双“老农的靴子”的议论,要绕好一会才弄清真假关系。
弗吉尼亚•伍尔夫写过一本自传,书名就叫Moments of Being,是几篇她对自己和亲友过去生活的片断回忆,她自尽后三十多年才由学者编辑出版。我没问L是否援引弗吉尼亚•伍尔夫这本书中所指“有意识的,自在自觉的”一种状态,我也仍无法说服自己相信“波兰老人”的行乞是一种实验舞台艺术,但L对世俗行为的超脱的参与,她对某些不愉快现象的诗化和哲学化的解释,给我提供了一个参悟人生的新视角。